自布雷顿森林体系终结以来,美元一直扮演着全球货币体系核心锚的角色。然而,近年来,“去美元化”的讨论日益增多,对美元长期主导地位的担忧也随之浮现。无论是美元地位的逐渐削弱,还是更极端情况下(如信心崩溃或系统性危机)其锚定作用的丧失,都引发了一个核心问题:在这样的背景下,黄金——这一古老的价值储存手段——应值多少钱?
历史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参考。1971年,美国尼克松政府单方面宣布不再履行美元自由兑换黄金的义务,标志着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瓦解;黄金价格随之脱离了每盎司35美元的束缚,开始自由浮动并经历了一轮波澜壮阔的牛市。这表明当货币体系发生根本性变革时,黄金的估值逻辑也会随之改变。此外,历史上多次极端货币贬值和恶性通胀事件(如魏玛共和国和津巴布韦的经历),也为观察黄金在法定货币体系失灵时的表现提供了部分参照。
本文旨在寻找一个分析框架来探讨黄金在美元失去其全球锚定货币地位的假设情景下的潜在价值。鉴于此类系统性转变的高度不确定性,作者并非提供一个精确的价格预测模型,而是通过剖析美元角色的演变、黄金作为资产的核心驱动因素、历史先例的启示、适用于极端情况下的估值方法,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对美元依赖程度降低的国际货币体系格局,来帮助读者更全面地理解黄金在潜在的未来货币秩序中的定位和价值基础。
一、摇摆的基石:美元全球角色的演变
1.美元主导地位的确立与运行机制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凭借其强大的经济实力和庞大的黄金储备,在全球经济和金融秩序重建中占据了主导地位。1944年布雷顿森林会议确立的体系,实质上是一个以美元为中心、与黄金挂钩的国际货币体系。该体系的核心机制包括:美元与黄金按每盎司35美元的固定官价挂钩,美国承担兑换黄金的义务;其他成员国货币则与美元挂钩,维持可调整的固定汇率。同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World Bank)成立,分别负责维护国际货币体系稳定和促进战后经济复苏。这一制度安排正式确立了美元作为全球主要储备货币、国际清算手段和计价单位的核心地位。
1971年美元与黄金脱钩后,世界进入了所谓的“后布雷顿森林体系”或“布雷顿森林体系2.0”时代。尽管失去了黄金的直接支撑,转变为以美国国家信用为基础的法定货币体系,但美元凭借其历史惯性、庞大的经济体量、深厚的金融市场以及“石油美元”体系等因素,在很大程度上维持了其在全球货币体系中的主导地位。
2.美元体系的内在压力与挑战
然而,以单一国家主权货币为中心的国际货币体系存在矛盾。其中最著名的是“特里芬难题”(Triffin Dilemma):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需要满足世界贸易和金融不断增长的流动性需求,这往往要求美国保持国际收支逆差以输出美元;但持续的逆差会削弱人们对美元价值的信心并威胁其与黄金(或其他价值基准)的兑换承诺(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或其自身的购买力(在法定货币体系下)。此外,当前美元体系还面临其他压力:
美国国内政策的外溢效应:美国的财政政策(如持续扩大的财政赤字和国债规模)和货币政策(如量化宽松)不仅影响美国经济,也对全球流动性、汇率和资产价格产生显著影响,可能引发对美元长期价值的担忧。美国联邦债务总额已经超过36万亿美元、占GDP比重超过130%(截至2025年3月),这动摇了全球投资者对美元资产的信心。
美元的“武器化”:近年来,美国频繁利用美元在国际金融体系中的主导地位实施金融制裁,例如冻结他国央行资产、限制特定实体使用美元结算系统(如SWIFT)等。虽然这可能是有效的政策工具,但也引发了其他国家对自身金融安全的担忧,促使它们寻求减少对美元系统的依赖。
地缘政治格局的变化:全球经济和政治力量格局的演变,特别是新兴市场国家的崛起,也在挑战二战后建立的以美国为中心的秩序,推动国际货币体系向更多元化的方向发展。
3.美元主导地位正在弱化
尽管美元目前仍是全球最重要的货币,但多项指标显示其主导地位正面临缓慢但明确的侵蚀:
全球外汇储备中美元份额下降:根据IMF官方外汇储备货币构成(COFER)数据,美元在全球官方外汇储备中的占比已从历史高点(布雷顿森林体系后曾占约70%以上,2015年约为66%)逐步下降,近年来已降至60%以下,达到数十年来的低点。虽然下降速度是渐进的,但趋势在过去二十年中持续存在。
央行持续增持黄金储备: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全球各国央行已从黄金的净卖家转变为持续的净买家,购金量屡创新高。2022-2024年全球央行净购金量均超过1000吨,这一趋势被广泛认为是支撑近年来金价的重要因素之一。央行购金的主要动机包括储备资产多元化、寻求安全资产、对冲地缘政治风险以及减少对美元的依赖。中国、俄罗斯、印度、土耳其、波兰等国是近年来主要的黄金买家。
替代性储备货币的兴起:值得注意的是,美元储备份额的下降并未主要流向传统的竞争对手,如欧元或日元(这两者的份额相对稳定)。相反,增长来自于所谓的“非传统储备货币”,包括澳元、加元、韩元、新加坡元、北欧国家货币以及人民币。人民币在全球储备中的份额有所上升(约占美元流失份额的四分之一)但近期增长似乎有所停滞。此外,特别提款权(SDR)作为IMF创设的国际储备资产,其作用也受到关注。
金融基础设施的多元化尝试:一些国家正在探索或建设独立于美元的支付和结算系统,以及加强双边本币互换协议(如中国已与约40个国家建立互换额度),以减少在国际交易中对美元的依赖。
“石油美元”体系的松动:历史上,主要石油出口国以美元进行石油贸易结算的安排(“石油美元”)是支撑美元全球需求的重要因素。然而,随着新能源的发展以及地缘政治等多因素的影响,这一体系的基础可能正在受到侵蚀。
表1:全球官方外汇储备构成趋势
来源:IMF COFER,美银报告,世界黄金协会。
美元地位的演变并非简单的零和游戏。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美元份额的下降并未导致储备流向单一的主要竞争对手(如欧元),而是分散到了多种“非传统”货币和黄金之中。这表明目前全球并未形成对某一替代货币的共识,各国央行似乎在根据自身的贸易联系、地缘政治考量、收益率机会以及对冲风险的需求,采取更加多元化和碎片化的储备管理策略。这种缺乏明确替代者的局面,本身就预示着未来国际货币体系将更加多极化,但也可能更加复杂和不稳定。
同时,各国央行大规模购买黄金的行为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这是对当前美元体系信心下降、地缘政治风险上升以及对金融制裁担忧加剧的一种反应或症状。另一方面,这种持续的、战略性的购买行为本身也成为了支撑金价的重要力量,并可能通过减少流入传统储备资产(如美国国债)的资金,客观上加速了去美元化的进程,形成了一种反馈循环。
二、黄金作为货币和避险工具的历史印记
黄金作为价值储存手段和交易媒介的历史源远流长,远超现代法定货币体系。理解其在不同历史时期,特别是在货币体系动荡时期的表现,对于评估其在潜在美元危机中的作用至关重要。
1.黄金在历史货币体系中的角色及发展
在19世纪至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古典金本位制下,黄金是国际货币体系的最终基石。各国货币的价值直接与黄金挂钩,黄金在国际贸易结算和储备中发挥着核心作用。布雷顿森林体系虽然以美元为中心,但美元与黄金的挂钩(每盎司35美元)是整个体系的支柱,黄金仍然是体系信用的最终保障。这些体系虽然存在僵化等问题,但黄金的存在为货币价值提供了客观标准,并对货币发行构成了硬约束。
1971年美元与黄金脱钩是黄金价格市场化的分水岭。脱离了35美元官价的束缚后,黄金价格迅速飙升。到1974年末,金价已上涨至接近200美元/盎司;而在1980年1月,受高通胀(滞胀)、地缘政治危机(苏联入侵阿富汗)以及对法定货币信心动摇等多重因素推动,金价达到了当时的历史峰值(一度超过850美元/盎司)。从35美元到852美元,不到十年时间上涨超过24倍,充分显示了在旧体系崩溃、新体系未稳、通胀高企、风险事件频发的背景下,市场对黄金价值的重估。(这与当前的全球政治经济趋势,何其相似)
经历了80年代和90年代的长期盘整后,黄金在本世纪初开启了新一轮牛市,从2001年的约250美元/盎司上涨至2011年接近1900美元/盎司的高点。这一时期的上涨,通常被归因于美元的持续贬值(美元指数从2001年的120跌至2008年的70附近)、全球金融危机带来的避险需求、以及新兴市场(特别是中国和印度)需求的增长。
2.极端案例:黄金在恶性通货膨胀中的表现
恶性通货膨胀是法定货币体系信誉彻底破产的极端体现。在这种情况下,黄金的表现尤为引人注目:
魏玛共和国(1921-1923):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因战争赔款和财政赤字而大量印钞,导致马克经历了灾难性的贬值。物价飞涨到天文数字(养老金不够买一杯咖啡,一份保单的价值仅够买一条面包)。普通民众的储蓄被洗劫一空,社会秩序濒临崩溃。在这一背景下,持有黄金成为了少数能够保全财富甚至增加购买力的手段。有研究指出,在包含恶性通胀的五年期间(1919-1923),黄金价格的上涨速度是通货膨胀率的1.8倍;这意味着持有黄金不仅能抵御通胀,其实际购买力近乎翻倍。最终,德国通过发行以土地资产作抵押并与黄金价值挂钩的“伦滕马克”(Renten mark)才得以稳定币值、重建货币秩序。
津巴布韦(2000年代):由于土地改革引发的经济混乱和政府无节制的印钞,津巴布韦在2008年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恶性通胀之一,月通胀率达到惊人的796亿%。津巴布韦元最终彻底崩溃,政府被迫放弃本国货币转向使用美元和南非兰特等外币的多货币体系。尽管缺乏该时期黄金在津巴布韦国内的具体价格数据,但逻辑上,在法定货币完全失效的情况下,任何具有内在价值的实物资产(如黄金)或稳定的外币都成为人们争相持有的对象。值得注意的是,津巴布韦近年来多次尝试重新引入本国货币,包括推出与黄金储备挂钩的数字货币和新的纸币“ZiG”(津巴布韦黄金)。这再次印证了在经历货币崩溃后,黄金作为信用基石的持久吸引力,尽管这些尝试本身面临诸多挑战。
3.其他危机时期的避险角色
除了恶性通胀,黄金在其他类型的危机中也常常扮演避险角色:
苏伊士运河危机(1956):这场政治危机对英国造成了金融冲击,英镑面临巨大的投机压力,英国央行不得不动用美元储备来捍卫英镑汇率。虽然黄金价格本身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是固定的,但对英镑信心的动摇和储备的消耗,凸显了在国际收支和货币信心危机中硬储备(黄金和可兑换外汇)的重要性。
拉美债务危机(1980年代初):根据中金公司的分析,这一时期出现了黄金、美元和利率同涨的罕见现象。这通常发生在外部风险(如拉美债务违约)上升,而美国经济相对强劲的背景下,导致避险资金同时流向黄金和美元资产。
阿根廷比索危机:阿根廷历史上多次经历货币危机、高通胀和债务违约。虽然鲜有资料可以详细说明黄金在这些危机中的具体表现,但普遍的避险逻辑表明,在比索大幅贬值和金融动荡时期,对美元、黄金等硬资产的需求会显著增加。近期阿根廷政府的稳定计划中,也提及可能使用黄金储备作为获取短期贷款的抵押品。
表2:黄金在历史货币危机中的表现
历史经验揭示了黄金价值的两个深层逻辑。首先,黄金的价值在信心丧失的极端情景下表现最为突出。它不仅仅是对冲普通通胀的工具,更是在法定货币发行方信誉扫地、整个货币体系濒临崩溃时的“终极货币”或“价值方舟”。魏玛共和国的案例尤其说明,当人们对纸币彻底失去信心时,黄金的购买力可以远超通胀本身,因为它代表了最后的、被普遍接受的价值尺度。因此,在评估美元潜在崩溃情景时黄金的价值可能更多地取决于市场对美元体系信心的丧失程度,而非简单的通胀预期。
其次,尽管世界已进入法定货币时代数十年,但黄金作为“真实货币”的历史记忆依然深刻影响着人们在危机时期的行为(寻求实物资产)和政策制定者的应对选择(如津巴布韦的黄金支持货币尝试)。这种根深蒂固的历史认知和心理联系,是黄金能够超越普通商品属性、持续扮演避险角色的重要基础,尤其是在人们对抽象的法定信用体系产生动摇之时。
三、当代黄金驱动力:超越美元的共生关系
虽然黄金与美元的负相关性是市场普遍认知,但黄金价格的形成是一个复杂的多因素过程。尤其是在考虑美元可能失去锚定地位的情景下,理解那些独立于美元强弱、甚至可能在美元体系动荡中更为重要的驱动因素至关重要。
1.有限的供给与多元化的需求
黄金的市场供给主要来自天然矿产冶炼、再生金和央行这三个渠道:
矿产金:每年新增的矿产金是主要来源,约占地上存量的2-3%,主要生产国包括中国、澳大利亚、俄罗斯等。矿产供应相对稳定,但受开采成本(近年来维持成本显著上升至1300-1500美元/盎司)、技术进步、新矿发现(大型新矿藏日益稀少)和环保法规等因素影响。
再生金:从旧首饰、电子废料中回收的黄金,其供应量对金价较为敏感,价格上涨时回收量通常会增加。
央行售金:过去央行曾是黄金的净卖家,但自2010年左右以来已转变为净买家,因此官方售金目前对供给的影响为负。
从需求来看,黄金的需求结构相较供给则是明显的多元化:
珠宝首饰:是黄金最大的需求来源,尤其在印度和中国等市场具有重要的文化和季节性需求,但这部分需求通常对价格较为敏感。
工业与科技:黄金优良的导电性和抗腐蚀性使其在电子、医疗、航空航天等高科技领域有稳定需求,约占总需求的10%左右。
投资需求:包括金条、金币以及黄金ETF(交易所交易基金)等。投资需求波动性较大,在经济不确定、通胀预期上升或金融市场动荡时显著增加。黄金ETF的资金流向(如SPDR Gold Shares, GLD)是观察投资情绪的重要指标,其买入通常需要基金购入实物黄金支撑。
央行购金:如前所述,全球央行已成为黄金需求的重要且持续增长的部分,其购买行为更多基于战略储备考量,而非短期价格波动。
2.影响金价的传统因素:宏观经济、利率、政治及市场情绪
传统上,美元和黄金走势呈负相关。美元走强,以美元计价的黄金对其他货币持有者变贵,需求下降;美元走弱则相反。而实际利率则被认为是黄金定价的核心因素之一。黄金本身不产生利息,因此实际利率(名义利率减去通胀预期)代表了持有黄金的机会成本。实际利率上升,持有黄金的吸引力下降;实际利率下降或为负时,持有黄金更具吸引力。
黄金被广泛视为对冲通胀、保持购买力的工具。在高通胀时期,货币购买力下降,投资者倾向于转向黄金等实物资产保值。经济衰退或不确定性增加时,黄金的避险属性凸显,需求上升。经济强劲增长、市场风险偏好高时,资金可能流向股票等风险资产,黄金吸引力相对下降。
地缘政治风险——战争、(俄乌冲突、中东局势等)地区冲突、政治动荡、贸易争端、恐怖袭击等事件会显著提升市场的不确定性和避险情绪,推动资金流向黄金。近年来,地缘政治风险对金价的影响权重似乎在增加。此外,投资者的信心、对未来经济的预期以及投机性交易行为也会对金价产生短期影响。例如,当金价突破关键技术位时,可能引发动量交易,加速价格变动。
3.定价逻辑的复杂演变及启示
近年来,市场观察到一些“反常”现象,即黄金价格与美元指数、美债实际利率同时上涨;这与传统定价框架(即负相关关系)相悖。中金公司等机构的分析指出,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并不常见(1971年以来,月度、季度、半年度同涨的概率分别仅为17.5%、16.0%和11.8%),通常发生在特定的全球风险事件期间,例如两次石油危机、拉美债务危机、亚洲金融危机、全球金融危机以及近期的地缘政治升级等。其背后的逻辑可能包括:
美国经济相对韧性下的外部避险需求:当全球面临冲击(尤其是源自美国境外的地缘政治或金融风险)时,如果美国经济相对其他地区更具韧性,可能导致美元和美债收益率因避险资金流入(或加息预期)而走强,同时,来自美国以外的投资者(包括央行)出于对全球风险或本国风险的担忧,也会增持黄金作为避险或保值工具。
局部“去美元化”需求:虽然不代表美元全球信用的全面下降,但特定国家或地区出于战略考量或对冲制裁风险而进行的“去美元化”操作,可能在支撑金价的同时,并未导致美元大幅走弱(因为资金可能并未大规模流出美元体系,只是持有结构发生变化)。
短期情绪或投机因素:也可能是短期市场情绪亢奋或投机力量推动的结果,历史上这种同涨现象之后,金价往往在随后一到两个月内出现回调。
表3:黄金价格关键驱动因素及其近期趋势
近期市场的复杂表现表明,黄金的定价框架可能正在发生演变。传统的、以美国实际利率和美元汇率为核心的分析框架仍然重要,但其解释力似乎正在减弱。特别是,持续的、战略性的央行购买行为(这代表了一种结构性的需求转变,而非周期性波动)和日益加剧且常态化的地缘政治风险(这为黄金赋予了传统经济模型难以量化的风险溢价),正成为越来越重要的定价因素。这使得黄金有时能够顶住美元走强或利率上升的压力而上涨,尤其是在全球信任和稳定受到威胁的时候。
此外,央行的需求特性可能为金价带来了一定的支撑和不对称性。与价格敏感的珠宝需求或可能快速变化的投资需求不同,央行的购买更多是出于长期的、战略性的储备多元化目标,因此可能对价格不那么敏感。这个庞大且相对稳定的买家群体的存在,可能在市场下跌时提供缓冲(形成某种程度的“央行买入底”),而在市场上涨时则不会构成阻力,甚至可能因其示范效应而放大涨幅。这种结构性变化是理解当前和未来金价走势的关键。
四、极端情景下的黄金估值
在探讨美元失去全球锚定地位这一极端情景下黄金的潜在价值时,必须认识到传统估值方法的局限性,并探索适用于系统性危机下的替代框架。需要强调的是,任何估值都高度依赖于对“美元崩溃”的具体形式、速度和后果的假设。
黄金作为一种非生息资产,无法像股票或债券那样通过DCF现金流贴现等标准金融模型进行估值。常用的方法是建立基于历史数据的回归模型,分析金价与美元汇率、实际利率、通胀预期、VIX指数等变量的关系。然而,这些模型隐含的假设是历史相关性在未来依然有效。在美元体系发生根本性动摇的“范式转移”情景下,这些历史相关性本身可能发生剧烈变化甚至失效,使得基于常态环境建立的模型失去预测能力。因此,需要考虑更侧重于黄金货币属性和相对价值的框架。
框架一:黄金与货币总量的关系
核心逻辑是将黄金视为一种潜在的货币基准或价值储备,将其总价值与某一经济体的货币供应量(如货币基础M0或更广义的M2)进行比较。这实质上是在探索,如果黄金需要为现有货币提供某种形式的“支持”或“背书”,其价格需要达到何种水平。
古典金本位和布雷顿森林体系都内含了黄金与货币发行的联系。1971年后,虽然官方联系被切断,但分析师仍会追踪金价与货币基础的比率,认为该比率在历史上触及某些高位(如4.8)可能预示着黄金牛市的顶点。
该方法可以计算使全球已开采黄金总价值达到美国(或全球)货币基础特定比例(例如,历史金本位下的40%-50%覆盖率,或布雷顿森林体系初期的约70%甚至100%)所需的黄金价格。考虑到自1971年以来全球货币供应量(尤其是货币基础)的巨大扩张,即使是较低的覆盖率(如40%),也往往意味着极高的隐含金价。有分析指出,若要达到40%的货币基础覆盖率,可能需要金价达到12,000至15,000美元/盎司甚至更高,尤其是在预期货币基础将继续扩张的情况下。
框架二:黄金相对于其他资产的价值
核心逻辑是从相对价值的角度评估黄金。在美元体系崩溃的情景下,可能伴随着对其他金融资产(股票、债券)信心的丧失和向实物资产的“大轮动”。通过考察历史上黄金与其他资产类别(如大宗商品、股票指数)的比率,可以推断黄金的潜在相对价值。
黄金/大宗商品:历史上,金价变动往往领先于其他大宗商品价格的变动,尤其是在通胀预期变化时。黄金可以被视为更纯粹的货币现象反映。
黄金/股票(道琼斯/黄金比率):该比率反映了市场对实物资产(黄金)与金融资产(股票)的相对偏好。在经济繁荣、风险偏好高时,该比率通常较高;在危机、避险情绪浓厚时,该比率趋于下降,意味着黄金相对股票表现更好。历史低点(如接近1:1)可能暗示黄金相对于股票被极度高估或股票被极度低估(反之亦然)。
黄金占全球金融资产比例:可以估算当前黄金(包括官方和私人持有)总价值占全球股票、债券等金融资产总市值的比例,并与历史水平或理论上的均衡水平进行比较。在金融资产价值大幅缩水、黄金价值重估的危机情景下,该比例可能显著上升。
如果假设在美元崩溃后,黄金相对于金融资产的比率回归到历史上的危机时期水平(例如道琼斯/黄金比率回到个位数甚至更低),可以反推出一个隐含的金价。
框架三:基于黄金在新体系中潜在角色的估值
核心逻辑在于假设黄金在未来的国际货币体系中重新扮演某种官方角色(即使是部分的),例如作为SDR篮子的支撑资产之一,或在国家间结算中发挥更直接的作用,那么其价格需要达到一个能够支撑其履行该功能的水平。这是一种高度情景化的推演。例如,可以估算全球官方黄金储备需要支撑多大规模的国际贸易或储备需求,然后用这个需求量除以现有的官方黄金储备总量(约3万多吨),得出一个隐含价格。这种估值方式与框架一有相似之处,但更侧重于黄金在国际体系中的功能性需求。
同时,我们注意到一些长期关注货币体系和黄金的分析师,对美元崩溃情景下的金价给出了远超当前水平的预测:
《货币战争》的作者詹姆斯·里卡兹(James Rickards)认为国际货币体系在过去一百年已经崩溃了三次(1914,1939,1971),并预见下一次崩溃不可避免且规模将远超2008年。他强调,当对纸币的信任消失时,黄金是唯一可靠的货币形式;届时将出现恐慌性购买,只有大型机构能获得黄金。他认为,只要设定一个合理的、非通缩的价格,黄金储备永远足够支撑金本位。他甚至建议美国财政部应重新开始购买黄金以恢复对美元的信心。虽然他未给出具体价格目标,但其逻辑指向金价需要大幅重估以在危机后扮演稳定角色。
经济学家、长期黄金多头,彼得·希夫(Peter Schiff)预测美元将因美国巨额债务、财政赤字和失去储备货币地位而崩溃,从而导致比1970年代更严重的恶性滞胀。他将全球央行大规模购金解读为对新货币体系的预期,在该体系中黄金将重新成为主要的价值储存手段。他因此预测金价可能达到5,000美元乃至20,000美元/盎司,这主要反映的不是黄金本身的升值而是美元购买力的急剧下降。他还看好黄金矿业股在金价上涨周期中的投资潜力。
机构的“尾部风险”假设:虽然主流投资银行通常给出1-2年的价格预测,但其报告中有时会包含对极端情景的分析。例如,高盛(Goldman Sachs)在将其2025年底金价预测上调至3700美元时,提及在“尾部风险情景”下如果全球主要经济体同时陷入衰退,金价可能到2025年底达到4500美元/盎司。摩根大通(JPMorgan)也预测金价可能在2026年第二季度突破4000美元,尤其是在衰退担忧持续和央行购金保持强劲的情况下。这些预测虽然没有直接模拟美元崩溃,但其驱动因素(衰退、央行购金、避险)与危机情景高度相关。
表4:美元崩溃情景下黄金估值框架比较
对这些框架的分析揭示了两个关键点。第一,黄金的潜在“价值”高度依赖于美元体系崩溃的具体形式和严重程度。一个缓慢的、逐步被多极体系取代的过程,与一个因恶性通胀或地缘政治冲突引发的、导致全球信心瞬间崩塌的突发事件,对黄金的估值含义截然不同。前者可能导致金价在与其他替代品(如欧元、人民币、SDR)的竞争中稳步上升,而后者则可能触发类似魏玛时期的恐慌性购买和价值重估,使得基于货币总量或极端避险逻辑的估值框架(隐含极高价格)变得更加相关。因此,不存在一个单一的“崩溃后”金价,只有基于不同崩溃路径的情景分析。
第二,不同专家和机构给出的迥异预测,反映了他们对未来世界秩序和黄金角色的根本性不同假设。像希夫和里卡兹这样的分析师对金价的极端预测是建立在对现有体系必然发生灾难性失败、美元彻底失去价值、黄金在某种程度上重新货币化的信念之上的。而主流机构即使在预测极端情景时,其框架通常仍假设现有金融体系在压力下继续运行而非完全瓦解。理解这些预测背后的世界观假设,比关注具体的价格数字更为重要。这凸显了评估黄金在美元崩溃情景下价值的核心挑战:它不仅是一个经济或金融问题,更是一个关于未来政治、信任和国际关系格局的判断。
五、美元的替代选择与黄金的未来角色
1.未来多极化、多元化的货币体系格局
随着美元主导地位面临挑战,国际社会正在探索或被动地走向一个更加多元化的货币体系。理解潜在的替代选择及其优劣,有助于判断黄金在未来格局中的可能位置。
欧元:作为全球第二大储备货币(约占20%份额),欧元是美元最自然的潜在竞争者。它拥有庞大的经济体支撑和相对发达的金融市场。然而,欧元区自身面临的挑战,如成员国之间的经济分化、债务问题、缺乏统一的财政政策以及历史上负利率政策对其吸引力的影响,限制了其在全球范围内取代美元的能力。
人民币:随着中国经济和贸易地位的提升,人民币国际化取得显著进展,已被纳入SDR货币篮子、在全球储备中的份额有所增加,并在跨境贸易结算中的使用增多。中国还通过“一带一路”倡议和双边本币互换安排推广人民币使用。然而,资本账户尚未完全开放、金融市场深度和流动性有待提高、汇率机制的灵活性以及透明度和地缘政治信任等问题,仍然是人民币成为主要国际储备货币的障碍。
特别提款权(SDR):由IMF创设,其价值基于一篮子主要货币(美元、欧元、人民币、日元、英镑)。SDR可以作为官方储备资产补充,也可作为记账单位。在多极化的货币体系中,SDR的作用可能增强,例如通过扩大分配(如2021年为应对疫情进行了史上最大规模分配)来提供全球流动性或作为更中性的价值参考。但SDR本身不是货币,其使用范围有限且依赖于IMF成员国的政治意愿。
数字货币(比特币/CBDC):比特币常被称为“数字黄金”,因其去中心化、总量有限等特性被一些人视为潜在的价值储存手段。然而,其极高的价格波动性、有限的交易处理能力、监管风险以及在危机中并未展现出可靠的避险功能,使得主流观点认为它更像是一种投机性资产而非货币替代品。央行数字货币(CBDC)是法定货币的数字化形式,旨在提高支付效率和加强货币政策传导,但它们本质上仍是中心化的主权信用货币,并非对现有体系的颠覆。
黄金:作为历史悠久、跨越国界的价值共识,黄金具有独特的优势:无对手方风险、物理存在、供应增长缓慢、被各国央行广泛接受和持有。在信任缺失的环境下,其价值储存功能尤为突出。
2.黄金在新的货币体系格局中的潜在角色
考虑到各种替代方案都存在自身的局限性,以及当前储备多元化呈现碎片化而非向单一替代品集中的趋势,未来国际货币体系最可能出现的并非由另一种单一货币完全取代美元,而是一个更加多极化、多元化的格局。在这个体系中,美元可能仍扮演重要角色,但其份额和影响力相对下降,欧元、人民币、黄金、甚至SDR等将在国际储备、贸易结算和价值储存中扮演更重要的补充性角色。同时,区域性货币安排和独立于美元的金融基础设施(如支付系统、本币互换网络)可能进一步发展。
在这样一个可能出现的多极化或更加动荡的货币格局中,黄金的角色可能得到强化:
核心储备资产的回归:各国央行可能会继续增加黄金在其储备组合中的比重,将其视为超越主权信用的、中立的、具有内在价值的终极储备资产,以对冲地缘政治风险、货币贬值风险和体系不稳定性。
隐性或显性的价值锚:在缺乏单一强大信用锚的情况下,黄金可能被用作一种价值参考,或者在特定双边或多边安排中,甚至被赋予某种程度的(可能是部分的、非强制性的)货币支持功能,以增强信心。
国际结算的补充手段:在某些情况下,特别是当国家间试图绕开美元体系或面临制裁时,黄金可能被用作直接的国际支付或结算媒介,尽管这在操作层面上面临挑战。
个人和机构的终极避风港:对于投资者而言,在货币体系不确定性增加的环境下,黄金作为对冲通胀、货币贬值和系统性金融风险的工具,其吸引力将持续存在。
表5:美元全球锚地位的潜在替代方案比较
分析未来格局时,我们应该要认识到从当前美元主导体系向任何新体系的过渡过程本身就蕴含着巨大风险。一个平稳、有序的过渡可能需要数十年时间并且需要国际社会的广泛协调与合作;然而,如果过渡是混乱的、由危机驱动的(对美元信心的急剧丧失而引发)则可能导致全球金融市场的剧烈动荡、资产价格的无序重估以及对替代性价值储存手段(尤其是黄金)的恐慌性争夺。
最近黄金价格的波动走势正是市场投资者对特朗普政府治下的美元丧失信心的映射。在这种情况下,黄金的短期和中期价值可能被不成比例地推高。因此,评估黄金价值时,不仅要考虑最终可能形成的体系更要关注过渡路径的不确定性和风险。
此外,在寻求超越单一主权货币锚的未来稳定体系时,黄金和SDR可能扮演互补而非竞争的角色。SDR作为一种管理下的、多元化的国际记账单位和储备工具,可以提供法定货币体系下的流动性和灵活性。而黄金则可以提供一种非主权的、具有内在价值的“硬”支撑或价值参考,增强体系的公信力和抗风险能力。未来或许会出现将黄金纳入SDR定值篮子(尽管目前尚未实现)或者在SDR分配和使用机制中引入黄金相关安排的可能,从而结合两者的优势,构建更具韧性的国际货币秩序。
六、总 结
1、黄金的估值空间取决于美元体系崩溃的性质
在美元失去全球货币体系核心锚地位的假设情景下,黄金的潜在价值判断仍然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涉及对历史、经济基本面、地缘政治和未来国际秩序的综合判断。
由于“美元崩溃”本身的形式、时机和后果具有极高的不确定性,任何想要精准预测黄金价格的努力必然都是徒劳。然而,多种分析框架和历史先例表明,在美元体系面临严重危机甚至瓦解的情景下,黄金的价值(无论是相对于急剧贬值的法定货币,还是以实际购买力衡量)存在大幅重估的潜力。比如,魏玛共和国1920年代的恶性通胀历史告诉我们,黄金不仅能保值甚至能实现购买力的显著增长。
至于黄金估值的上限,基于货币总量的估值框架(如黄金覆盖货币基础的特定比例)往往隐含着数倍于当前价格的极高估值(可能达到$10,000-$20,000/盎司或更高),但是这些框架的假设(如黄金重新货币化)本身存在争议。而采用主流分析方法的高盛、大摩等投行机构对黄金估值“尾部风险”假设认为,在严重衰退等极端压力下金价可能达到$4,500/盎司或更高。
最终黄金的估值取决于美元崩溃的性质,取决于美元体系是以何种方式、以多快的速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失去其锚定作用。缓慢的、有序的过渡可能对应相对温和的金价上涨,而突发的、混乱的崩溃则可能导致金价的爆炸性增长。
2、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下,黄金未来角色的变化有无限可能
黄金的历史地位、物理属性、无对手方风险以及被全球央行日益重视等特点,使其在法定货币体系面临信任危机时,成为独特的、难以替代的价值储存和避险工具。虽然实际利率和美元汇率仍是影响金价的重要因素,但持续的央行购买和地缘政治风险等非传统因素的重要性日益凸显,使得黄金定价逻辑更加复杂,并可能在特定环境下(尤其是全球风险加剧时)展现出独立于或领先于传统宏观变量的表现。
在一个可能更加多极化的未来国际货币体系中,黄金将继续扮演重要的角色,无论是作为各国央行的核心储备资产,还是作为某种形式的价值参考或稳定器,甚至在特定情况下作为结算媒介。对投资者而言,将黄金视为投资组合中对冲低概率、高影响的系统性金融风险(特别是涉及货币大幅贬值或信心危机)的工具是合理的。配置比例应根据个人的风险承受能力以及对这类尾部风险发生可能性的判断来决定。同时,黄金矿业股票可以提供对金价变动的杠杆化敞口,但也伴随着更高的经营风险。
总之,黄金在美元失去锚定地位后的价值,本质上是对未来全球货币秩序和信任格局的一种押注。虽然当前的国际货币体系面临诸多挑战和压力,但其彻底崩溃并非既定事实。黄金的最终价值将取决于在潜在的动荡和变革中,全球参与者所做出的选择以及最终形成的新的平衡状态。在此之前,黄金仍将是衡量市场焦虑情绪和系统性风险的重要标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