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强有力的政府干预经济行为并非历史的偶然,而是市场意识形态与国家必要性之间历史辩证关系的必然归宿。
政府强力干预经济的背后原因,既非简单的政策选择,也非意识形态的摇摆,而是在历史的反复检验中,对国家在复杂现代社会中根本角色的重新定位。它代表了向“政治经济学”的明确回归,其驱动力在于自律性市场在管理系统性危机、解决深层社会失序和应对生存性威胁方面的再三失灵。在宏大的历史画卷中,国家角色经历了深刻的演变:从古典时期有限的保护者,到凯恩斯时代周期性的管理者,最终在21世纪演变为经济的永久性、结构性塑造者。
古典基础与有限国家的理想
一、早期政治经济学中国家的道德与实践使命
在探讨西方自由主义传统之前,有必要建立一个非西方的参照系,以揭示国家角色的多样性。中国古典思想提供了一个悠久的传统,即国家对其人民负有根本的道德义务。
1.1中国的国家监护人传统
中国自古便形成了独特的国家理论,其核心在于国家对社会福祉的根本责任。与西方将政府视为基于公民共同需求建立的强制性组织不同,中国古代思想认为政府仅是国家的一部分,而国家本身承载着更宏大的道德使命。这一传统的核心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观念,即人民是国家的根基,国家的稳定与繁荣取决于人民的福祉。因此,政府的执政合法性源于其顺应民心、保障民生的能力。“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的古训,清晰地表明了政府行为必须以民众的利益为依归。
在这种“家国天下”的观念下,国家理财的首要目标并非积累财富本身,而是“以义为利”,保障民生。孔子总结三代经验时强调,国家要“以德理财”,反对过度征税,因为“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国家的建立,其目的在于调节自然产生的不平等,通过集中财富来“济贫扶困,保民养民”。从西周的“七德六保”到春秋时期《管子》的“九惠”,再到孔子提出的“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理想社会,都体现了国家在社会保障和财富再分配方面的核心作用。
为了履行这些职能,政府必须掌握国家的根本资源——土地与人口。因此,“丈量土地和核查户籍人口”成为历代政府治理的基础性工作,是其控制国家经济、获取财政收入的前提。这种将国家视为社会秩序和民生福祉最终保障者的思想,为理解政府干预提供了一个深刻的、以道德责任为基础的历史视角。
1.2亚当·斯密“自然自由体系”的真实遗产
亚当·斯密常被误解为纯粹自由放任的倡导者,但对其著作的深入剖析揭示了一个更为复杂和务实的思想家。他所构想的“看不见的手”并非在真空中运行,而是需要一个强大而有效的政府来提供其赖以生存的制度框架。
首先,斯密明确界定了政府的三项核心职能,这些职能远超一个“守夜人”的范畴。第一,国防职能,即保护国家免受外来侵略。第二,建立严正的司法体系,保护每个公民免受他人的欺压,即司法与产权保护职能。第三,建立并维护某些个人或少数人无利可图、但对社会整体有巨大利益的公共工程和公共事业。这三项职能并非对市场的小修小补,而是构建一个和平、安全、可预测的商业环境的根本前提。斯密的目标是“富国裕民”,即同时实现国家财政的充裕和人民生活的富足,这是一个双重目标,表明国家与民众的利益紧密相连。
其次,斯密对政府在特定领域的积极作用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尤其重视政府在普及国民基础教育中的作用,认为在一个“文明的商业社会”,分工日益细化,可能导致劳动者思想狭隘,因此国家必须通过设立公立学校和强制性考试制度,确保所有公民获得最基本的读写算能力。这表明斯密认识到,市场本身无法提供某些对其长期健康发展至关重要的公共品。此外,斯密并非一个天真的自由放任主义者。他在《国富论》中清醒地认识到,商人和制造商的自利行为可能导致垄断和不公平竞争,损害公共利益,因此需要政府通过立法和监管进行矫正。
最后,斯密的经济学说不能脱离其在《道德情操论》中阐述的道德哲学框架。市场中的个体行为不仅受“自爱”驱动,也受到“同情”和“公正旁观者”的约束,这种内在的道德感和社会认同感是形成公正法律和政策的基础。
因此,斯密的“自然自由体系”是一个嵌入在强大道德和法律制度中的经济体系,而提供和维护这个制度,正是政府不可推卸的核心责任。将斯密简化为一个主张政府无所作为的“自由放任主义者”,是对其思想遗产的极大误读。
1.3大卫·李嘉图与分配的政治核心
如果说斯密为市场经济的运行提供了宏大的框架,那么大卫·李嘉图则深入其核心,揭示了经济活动中固有的政治冲突。李嘉图将政治经济学的焦点集中于国民产品在社会三大阶级(地主、资本家和劳动者)之间的分配问题上。他认为,地租、利润和工资这三者之间存在此消彼长的对立关系,这使得经济政策的制定必然成为阶级利益博弈的战场。
李嘉图思想的政治性,最鲜明地体现在他对《谷物法》的激烈批判中。《谷物法》通过征收高额关税来保护英国地主的农业利益,但这在李嘉图看来是阻碍国家工业化进程的绊脚石。他的逻辑链条清晰而有力:保护主义导致谷物价格上涨,为了维持工人的基本生计,工资水平必须随之提高。工资的上涨则会挤压工业资本的利润空间,因为利润是劳动者创造的价值中扣除工资后的剩余部分。由于地主阶级倾向于将地租收入用于奢侈消费而非生产性投资,高地租和低利润的组合将最终导致资本积累停滞,使英国经济陷入困境。
因此,李嘉图倡导废除《谷物法》和实行自由贸易,其根本目的并非抽象的“效率”而是一个明确的政治目标:打破地主阶级的经济和政治权力,为工业资产阶级的利益服务,推动英国成为“世界工厂”。他的比较优势理论,虽然是现代贸易理论的基石,但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其首要功能是为这一政治议程提供理论武器。通过将分析重点置于生产关系和阶级利益冲突之上,李嘉图深刻地揭示了“政治经济学”的本质:经济问题从来都与权力、分配和政治斗争密不可分。他的理论体系,连同斯密的思想,共同构成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核心,即承认经济是嵌入在社会和政治结构之中的。
二、 “边际革命”与经济学的去政治化
19世纪70年代,经济学思想领域发生了一场深刻的变革,史称“边际革命”。这场革命标志着“政治经济学”向现代“经济学”的转型,其深远影响在于它在方法论上将经济学与政治、社会和历史议题分离开来,从而为一种更为纯粹的自由放任意识形态提供了强大的理论基础。
2.1焦点的转移:从生产到消费,从阶级到个人
边际革命的核心是将经济学的分析焦点从古典学派关注的生产、供给和阶级分配,转向了以消费、需求和个人效用为核心的领域。古典经济学家,如斯密和李嘉图,致力于解释财富的来源、国家的增长以及财富如何在不同社会阶级间分配,他们的理论基础是劳动价值论,即商品的价值由生产它所耗费的劳动决定。
然而,如杰文斯、门格尔和瓦尔拉斯等边际主义者,提出了一种全新的价值理论——主观效用价值论。他们认为商品的价值并非内在于商品本身,而是取决于消费者对它的主观评价;具体而言,取决于消费最后一个单位商品所带来的额外满足感,即“边际效用”。
这个看似简单的概念转变却带来了颠覆性的后果。例如,对于一个拥有五袋谷物的农民来说,第一袋用于维生,价值最高;第五袋用于喂鹦鹉取乐,价值最低。商品的价格,正是在这“边际”之处由个人的主观需求决定。这一理论优雅地解决了古典经济学难以解释的“水与钻石悖论”:水的使用价值极高但交换价值(价格)很低,是因为水的总量巨大,其边际效用极低;而钻石则相反。
这种分析视角的转变,使得经济学的基本单位从“阶级”变成了孤立的、进行理性计算的“个人”。经济学的核心问题也从“国民财富的增长与分配”变成了“在资源稀缺的约束下,个人如何做出最优选择以最大化自身效用”。
2.2经济学的科学化与均衡的理想国
边际分析方法的引入极大地推动了经济学的数学化和形式化。经济学家开始运用微积分等数学工具,构建基于“边际效用递减”原理的需求曲线和基于“边际成本递增”原理的供给曲线。这两条曲线的交点,决定了市场的“均衡价格”和“均衡数量”。在这个均衡点上,市场出清、资源配置达到最优。
这种分析范式,特别是经由瓦尔拉斯和帕累托等人发展的“一般均衡理论”,将整个经济体系描绘成一个可以由一系列数学方程精确描述的、相互关联的系统。这个系统如同牛顿力学体系一样,具有内在的稳定性和自我调节能力。任何外部的冲击(如政府干预)都会暂时打破均衡,但市场力量会通过价格的灵活调整,自动引导经济回到新的均衡状态。
这种转变赋予了经济学一种前所未有的“科学”光环。它看起来摆脱了古典政治经济学中那些模糊的、充满价值判断的政治和社会讨论,代之以严谨、普适、客观的数学模型。经济学似乎从一门社会科学,转型为一门更接近自然科学的“硬科学”。
2.3意识形态后果:为自由放任提供“科学”辩护
经济学的这种“去政治化”和“科学化”转型,其最重要的后果是为自由放任的意识形态提供了坚实的理论辩护。如果市场是一个能够自动实现最优资源配置的、自我调节的均衡系统,那么政府的干预就天然地被视为一种外在的、有害的“扭曲”。
在新古典经济学(边际革命的继承者)的框架下,税收、补贴、价格管制等政府政策,都会干扰价格信号,阻碍市场达到帕累托最优的均衡状态,从而造成“无谓损失”(deadweight loss),即社会总福利的净损失。因此,政府的最佳角色就是尽可能地减少干预,仅仅扮演一个保护产权、执行合同的“守夜人”,让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不受干扰地发挥作用。
这一思想转变的深刻之处在于,它将一种特定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立场——即对最小政府和自由市场的偏好,包装成了一个科学的、价值中立的结论。古典政治经济学中关于权力、剥削和阶级冲突的讨论,在新古典经济学的数学模型中被彻底消解了。李嘉图所关注的社会阶级间的根本利益对立,被简化为供给与需求曲线背后无数匿名的、平等的个体之间的和谐交易。
因此,从政治经济学到经济学的演变,不仅是一场方法论的革命,更是一场深刻的意识形态重塑。它成功地将经济领域从政治和社会领域中“剥离”出来,构建了一个理想化的、脱离现实权力关系的市场模型,并以此为基础论证了政府干预的非必要性和不合理性。
这一思想范式主导了西方经济学界近半个世纪,直到大萧条的来临才使其根基受到致命的动摇。
20世纪的断裂:战争、萧条与积极干预型国家的崛起
20世纪上半叶,两次全球性的巨大冲击——大萧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彻底粉碎了新古典经济学关于市场能够自我调节的理论神话。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政府被迫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介入经济生活,催生了以需求管理和国家规划为特征的积极干预型国家。这一转变不仅是实践上的应急之举,更引发了一场深刻的理论革命。
三、大萧条:市场的终极失灵
1929年至1933年的大萧条并非一次普通的经济周期性衰退,而是市场机制的一次灾难性、系统性的崩溃。其破坏程度之深、范围之广,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为政府的强力干预提供了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理由。
3.1经济崩溃的经验证据
大萧条的统计数据描绘了一幅经济全面崩盘的惨烈图景。在美国这个危机的策源地,从1929年到1933年,国民生产总值(GNP)暴跌近30%。工业生产在德国和美国这两个当时最大的经济体中几近腰斩。失业率从1929年3%的正常水平飙升至1933年25%的惊人高度,这意味着每四个劳动力中就有一个失业。无数家庭失去生计,无家可归者充斥街头,纽约市的无家可归者一度达到1.5万人。
这场危机并不仅仅是生产的停滞,更伴随着一场恶性的通货紧缩螺旋。消费价格指数在1929年至1933年间累计下降了近25%,这意味着物价的持续下跌扼杀了企业的投资意愿,并加重了债务人的实际负担。
金融体系更是首当其冲。华尔街的“黑色星期二”引爆了股市的崩盘,从1929年9月到1932年6月,股市市值蒸发了85%。银行倒闭如潮水般蔓延,到1933年美国已有32个州的银行全部停业,货币供应量因此缩减了三分之一,整个国家的信贷体系陷入瘫痪。这场危机的影响迅速蔓延全球,导致英国等国大量工人失业,并最终成为催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重要经济背景。
3.2自我修正机制的失灵
根据新古典经济学的理论,市场具有强大的自我修正能力。当出现失业时,工资会下降,从而降低劳动力成本,鼓励企业重新雇佣工人;当商品滞销时,价格会下跌,从而刺激消费。然而,大萧条的残酷现实彻底证伪了这一理论。
工资和价格的下跌非但没能让经济恢复均衡,反而使情况进一步恶化。工资下降削弱了本已不足的消费能力,导致总需求进一步萎缩。价格下跌则让企业和消费者产生了“未来会更便宜”的预期,从而推迟投资和消费,陷入了所谓的“流动性陷阱”。事实证明,在系统性的信心崩溃面前,市场内部缺乏能够扭转局面的内生力量。许多研究指出,经济衰退实际上在1929年股市崩盘之前就已经开始,其根源在于20年代信贷过度膨胀后,生产能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大众的有效购买力,即“有钱,但货卖不掉”。
面对这场史无前例的危机,传统的“自由放任”政策束手无策。胡佛政府坚持平衡预算、削减开支的传统做法,反而加剧了通货紧缩,使危机雪上加霜。大萧条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宣告:市场并非万能,当其陷入深度失灵时,需要一个外在的、强大的力量来打破恶性循环。这个角色,历史性地落在了政府身上。
四、凯恩斯革命:需求管理成为国家责任
在古典经济学理论的废墟之上,英国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发动了一场思想革命。他于1936年出版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一书,不仅为大萧条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解释,更重要的是,它为政府干预经济提供了全新的理论框架和政策工具,从而奠定了现代宏观经济学的基础。
4.1理论突破:从供给到需求的颠覆
凯恩斯革命的核心是对古典经济学基石——萨伊定律(Say's Law)的彻底颠覆。萨伊定律认为“供给会自动创造其自身的需求”,暗示着普遍性的生产过剩是不可能发生的。凯恩斯则尖锐地指出,这正是大萧条所暴露出的古典理论的根本缺陷。他认为,经济危机的根源不在于供给,而在于“有效需求不足”。
凯恩斯分析道,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人们的储蓄未必会自动转化为同等数量的投资。当企业对未来感到悲观时,即使利率很低,他们也不会愿意投资。同时,消费者出于对失业的恐惧,可能会增加储蓄、减少消费。这种私人部门决策的合成谬误(节俭对个体而言是理性行为,对整个社会而言却是灾难性的),会导致总需求持续低于经济在充分就业状态下的总供给,从而形成一个高失业、低产出的“次优均衡”。
此外,凯恩斯还指出,价格和工资并非像古典理论假设的那样可以灵活调整,而是具有“刚性”(stickiness),尤其是在向下的方向上。这使得市场无法通过降薪来消除失业。
4.2新的政策工具箱:政府的积极干预
既然私人部门的消费和投资因信心崩溃而双双失灵,凯恩斯认为打破这一僵局的责任只能由政府来承担。政府是唯一能够超越短期悲观预期、进行大规模支出的经济主体。为此,凯恩斯提出了一整套以管理总需求为核心的政策工具:
1)扩张性财政政策:这是凯恩斯药方的核心。政府应通过增加公共工程开支(如修建道路、桥梁)、扩大政府服务或直接减税来弥补私人需求的缺口。凯恩斯甚至用一个著名的比喻来说明其逻辑:即使是雇人挖坑再填坑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因为这能创造收入和就业,通过“乘数效应”带动更多的消费和投资。为了刺激经济,政府不应拘泥于传统的平衡预算观念,而应大胆实行赤字财政。罗斯福新政中一系列旨在加强需求管理的措施,如扩大信贷、直接干预农业生产等,在实践上与凯恩斯的思想不谋而合。
2)积极的货币政策:通过中央银行降低利率、增加货币供应量,以降低企业借贷成本,刺激私人投资。
凯恩斯主义的诞生标志着政府在经济中的角色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政府不再是市场的消极旁观者,而是宏观经济的积极管理者,其首要职责是运用财政和货币政策,调节总需求,以实现充分就业和经济稳定。
这场“凯恩斯革命”不仅主导了西方世界战后几十年的经济政策,也永久性地改变了人们对于政府与市场关系的认知,使国家干预从一种例外状态,变成了一种常态化的、必要的治理手段。
五、全面战争与计划重建:国家成为最高经济协调者
如果说大萧条暴露了市场在危机中的无能,那么第二次世界大战则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展示了国家在动员和协调经济资源方面的惊人潜力。战争经济的成功实践,以及随后的国家主导的战后重建,为政府的积极干预角色提供了强有力的经验证据,进一步巩固了凯恩斯主义革命的成果。
5.1战争经济:市场让位于国家指令
面对战争的生存威胁,主要参战国(包括一向信奉市场经济的美国),都迅速转向了一种事实上的计划经济或指令性经济,市场价格信号和利润动机被国家战略目标所取代。在美国,为了将庞大的民用工业迅速转向军工生产,罗斯福总统通过紧急立法设立了一个权力空前的机构——战时生产局(War Production Board, WPB)。
WPB拥有巨大的权力,可以直接指导生产和分配物资。它决定了哪些工厂生产坦克和飞机,哪些工厂停止生产汽车和冰箱;它分配钢铁、铝和橡胶等关键战略物资;它甚至强制要求相互竞争的私营企业共享专利和技术以实现国家目标。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合成橡胶项目。当日本切断了美国97%的天然橡胶供应后,美国政府通过WPB和下属机构投入了高达7.5亿美元(占总建设费用的97%)的巨资,在极短时间内从无到有地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合成橡胶产业,解决了这一致命的供应链危机。
这种“举国体制”的动员模式取得了惊人的成功。到战争结束时,美国的工业产值占据了世界的一半以上。
这一经历深刻地改变了美国人对政府能力的看法:在国家面临重大挑战时,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极其有效的。
5.2马歇尔计划:国家主导的国际重建
战争的结束并未让国家干预的“有形之手”退场,而是将其应用到了国际舞台。满目疮痍的欧洲大陆,其经济重建并非完全依赖市场的自发复苏,而是在美国的国家战略主导下进行的。
“马歇尔计划”(正式名称为“欧洲复兴计划”)是一项由美国政府出资、规模空前的对外援助计划。在1948年至1952年间,美国向西欧各国提供了总计超过130亿美元的援助,相当于当时美国GDP的5.4%。这一计划的动机是多重的,既有经济目的——为美国过剩的商品和资本寻找市场,防止战后美国经济陷入衰退;更有明确的地缘政治目标——通过恢复欧洲经济、稳定政治局势来遏制共产主义势力的扩张,将西欧国家牢牢地纳入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
马歇尔计划的实施是高度计划性的。美国不仅提供资金和物资,还通过附加的政治和经济条件,深度介入受援国的经济政策,例如要求受援国放弃工业国有化、实施有利于美国外贸的政策等。该计划极大地加速了西欧的经济复苏,到1952年所有受援国的经济水平都超过了战前。同时,它也促进了欧洲内部的经济合作,为后来的欧洲一体化进程奠定了基础。
从大萧条的被动应对,到战争经济的主动规划,再到战后重建的战略引导,20世纪的这两次巨大断裂,共同塑造了一个全新的国家形象。它证明了在应对系统性危机、实现重大战略目标方面,国家拥有市场无法比拟的动员、协调和规划能力。
这不仅为凯恩斯主义的宏观管理提供了实践支持,也为日后政府在更广泛领域进行干预,从“能动政府”向“主动政府”的演变,奠定了坚实的心理和政治文化基础。
当代政治经济学的回归:干预的新常态
进入21世纪,一系列全新的、相互关联的全球性挑战,迫使政府干预进入一个更深层次、更持久的阶段。这些挑战,比如金融系统的内生不稳定性、日益加剧的社会不平等、气候变化的生存威胁、激烈的地缘政治竞争以及突发的全球大流行病,本质上都是结构性的而非周期性的。它们共同推动了政治经济学的全面回归,即政治目标被明确置于经济政策之上,强有力的国家干预已成为一种新常态。
六、驯服金融:系统性风险与宏观审慎监管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是新世纪的第一场大考,它暴露了放松管制后的现代金融体系所具有的内在脆弱性。与大萧条源于实体经济不同,这场危机诞生于金融创新和监管缺位,揭示了一种全新的市场失灵:对系统性风险的失灵。
6.1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教训
危机的核心在于金融机构通过复杂的金融产品(如抵押贷款支持证券CDOs)和表外工具,将风险打包、转移并隐藏起来,而评级机构和监管机构对此视而不见。当美国房地产泡沫破裂时,这些风险集中爆发并通过高度关联的金融网络迅速传染。雷曼兄弟的倒闭证明,现代金融体系中存在大量“大到不能倒”(Too Big to Fail)的机构,其无序破产将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导致整个系统崩溃。
这本质上是一种巨大的负外部性:单个金融机构的冒险行为,其成本却由整个社会来承担。面对系统性崩溃的威胁,各国政府和中央银行采取了史无前例的干预措施,其规模和范围远超以往:
大规模直接救助:美国政府推出了7000亿美元的“不良资产救助计划”,直接向花旗、高盛等大型金融机构注资,实际上是部分国有化。同时,政府接管了濒临破产的两大住房抵押贷款机构——房利美和房地美。英国政府也向三大银行注资370亿英镑,将其部分国有化。
非常规货币政策:在将利率降至接近零的水平后,美联储等主要央行开启了大规模的“量化宽松”(QE)政策。这相当于央行直接“印钞”,在市场上大规模购买国债和抵押贷款支持证券,向金融系统注入巨量流动性,以压低长期利率和防止信贷枯竭。
全球协同行动:鉴于危机的全球性,各国加强了国际合作。全球六大央行历史性地联合降息并建立了广泛的货币互换协议,以缓解全球美元流动性短缺。G20峰会也升级为领导人级别,成为协调全球宏观经济政策的核心平台。
2008年危机的最重要和最持久的遗产是催生了一种全新的监管范式——宏观审慎监管。其核心思想是金融监管的目标不应仅仅是确保单个机构的稳健(微观审慎),而应是维护整个金融体系的稳定,防范系统性风险。
为此,各国建立了一套永久性的制度框架,标志着“宏观审慎监管”的诞生。其主要措施包括:
识别和监管系统重要性金融机构(SIFIs):全球监管机构(如金融稳定理事会)定期发布名单,将这些“大到不能倒”的机构置于更严格的监管之下。
提高资本和流动性要求:《巴塞尔协议III》等新的国际标准,要求系统重要性银行持有更高的资本充足率(资本附加)和流动性覆盖率,以增强其吸收损失的能力。
实施结构性限制:一些国家推行了旨在降低金融机构复杂性和风险的结构性改革。最著名的是美国的“沃尔克规则”,限制商业银行从事高风险的自营交易。
建立处置机制:建立“生前遗嘱”和有序清算机制,确保大型金融机构在倒闭时能够被安全处置,而不会引发系统性恐慌,从而避免纳税人买单。
这一系列制度变革,意味着国家对金融市场的干预已经从危机时的临时救助,转变为一种永久性的、制度化的系统性风险管理。国家承认,高度复杂和关联的现代金融市场本质上是不稳定的,必须由政府这只“看得见的手”进行持续的、深入的监管,以防止其自我毁灭。
七、弥合社会裂痕:不平等与再分配政策
7.1不平等问题的政治化
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另一个长期被主流经济学所忽视的问题——收入与财富不平等,迅速上升为全球性的核心政治议题。人们日益认识到,极端的不平等不仅有违社会公平,更会侵蚀社会信任、激化政治矛盾、抑制长期经济增长,成为社会不稳定的重要根源。这为政府采取更强有力的再分配政策提供了充分的合法性。
过去几十年,在技术变革、全球化以及偏向资本的税收和劳动政策的共同作用下,许多国家的收入和财富分配格局急剧恶化。财富向顶层集中的同时,中产阶级萎缩,底层民众生活陷入困境。这种状况不再被视为市场竞争的自然结果,而被看作是制度和政策选择的产物。从“占领华尔街”运动到各国选举中民粹主义的兴起,都反映出公众对不平等状况的强烈不满。因此,解决不平等问题,成为各国政府无法回避的政治任务。
7.2国家再分配角色的强化
为应对日益加剧的不平等,各国政府开始重新审视并强化其在收入分配中的调节作用,政策工具箱也随之扩展,覆盖了从市场初次分配到最终再分配的全链条。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等主流国际机构也转变立场,开始倡导采取全面的政策方法来解决不平等问题。
“前置分配”政策,这类政策旨在干预和塑造市场本身的分配结果,力求在税收和转移支付之前就创造一个更公平的竞争环境。
“再分配”政策,这类政策通过税收和转移支付体系,直接对市场分配的结果进行二次调节。
我国的“共同富裕”战略是一个典型的综合性框架,它明确提出要构建“一次分配”(市场)、“二次分配”(政府)和“三次分配”(社会捐赠)协同发力的制度体系,通过依法保护合法收入、合理调节过高收入、取缔非法收入,最终形成中间大、两头小的橄榄型分配结构。这种从被动应对到主动塑造分配格局的转变标志着政府角色的又一次深化,即国家不仅是经济的管理者,更是社会公平的积极构建者。
八、应对生存威胁:气候变化与绿色产业政策
8.1气候变化:终极市场失灵
气候变化被广泛认为是人类面临的最严峻的长期挑战,也是市场失灵最极致、最典型的案例。由于碳排放的成本(如极端天气、海平面上升、生物多样性丧失)由整个社会和未来世代承担,而其收益却由少数污染者获得,这种巨大的“负外部性”导致市场本身缺乏解决这一问题的内在动力。
因此,一场由国家主导的、旨在推动经济向绿色低碳转型的深刻变革,正在全球范围内展开。
传统市场机制无法为清洁的空气、稳定的气候等公共品定价,也无法将碳排放的长期社会成本内化到企业和消费者的短期决策中。这种失灵要求政府必须扮演核心角色,通过政策干预来纠正价格信号,并引导资源流向绿色领域。这为政府采取强有力的产业政策——“绿色产业政策”,提供了根本的理论依据。
8.2绿色产业政策的复兴
面对气候变化的紧迫性以及绿色产业带来的巨大经济机遇,各国政府,特别是发达国家,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重新拾起并改造了产业政策这一工具。这种新一轮的产业政策以“绿色”为导向,综合运用多种手段,旨在加速能源转型和培育绿色竞争力。
1)大规模国家补贴与投资:政府通过巨额的财政支出,直接支持绿色技术和产业的发展。这已成为绿色产业政策的核心。
美国的《通胀削减法案》(IRA):该法案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气候投资法案,计划在未来十年内提供数千亿美元的税收抵免和补贴,用于支持清洁能源发电(如太阳能、风能)、电动汽车的生产和消费、储能技术以及碳捕捉等领域。尽管特朗普上任后对不少环保政策进行调整。
欧盟的“欧洲绿色新政”(European Green Deal):这是一个更为宏大的战略框架,旨在到2050年实现欧洲的碳中和。其配套的“绿色协议产业计划”同样动用了巨额公共和私人资金,支持欧洲在净零技术领域的领导地位。
2)强制性法规与标准:除了“胡萝卜”(补贴),政府也在使用“大棒”(法规)来推动转型。这包括:
设定排放标准:对汽车、发电厂和工业设施设定严格的温室气体排放标准。
推广能效标识和绿色建筑标准:强制要求建筑和电器产品达到更高的能效标准,引导消费和建设行为。
碳定价机制:通过碳税或“总量管制与交易”体系,为碳排放定价,使污染者承担其环境成本,而激励减排。
3)国家层面的战略规划:各国政府纷纷制定了长期的、全面的气候战略,为整个社会的转型提供明确的路线图。例如,中国的“双碳”(碳达峰、碳中和)目标,不仅是能源政策,更是一场广泛而深刻的经济社会系统性变革,涵盖了产业结构调整、能源革命、生态系统碳汇提升、绿色生活方式倡导等。《国家适应气候变化战略2035》更是详细规划了如何提升农业、水资源、基础设施等关键领域的气候韧性。
这场由国家主导的绿色转型,其规模和深度堪比工业革命。它要求政府不仅要扮演监管者和补贴者的角色,更要扮演战略规划者、技术推动者和风险承担者的角色。这标志着政府干预已经深入到经济结构的核心层面,其目标不再是简单的短期宏观调控,而是要引导一场长达数十年的、根本性的经济模式重塑。
九、地缘政治的驱动:战略竞争与产业政策的回归
在2010年之后,全球地缘政治格局的剧变,特别是中美之间日益激烈的战略竞争,为国家强力干预经济提供了另一个强大而直接的动力。经济政策越来越多地被视为国家安全和地缘政治博弈的工具,导致了以国家安全为名的产业政策在全球范围内的公开回归。
9.1国家安全与经济的融合
长期以来,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所倡导的理念是经济逻辑应超越政治边界,各国应根据比较优势在全球分工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然而,地缘政治的回归彻底打破了这一幻想。如今,经济和安全被视为同一枚硬币的两个面。关键技术、核心产业和供应链的控制权,被直接等同于国家权力和国际影响力。
在这种背景下,半导体、人工智能、5G通信、生物技术等前沿科技领域,已成为大国竞争的“主战场”。这些技术不仅是经济增长的新引擎,更是未来军事优势和情报能力的基础。因此,对这些战略性技术的追求,已经从企业层面的商业竞争,上升为国家层面的安全竞赛。
9.2“武器化的相互依赖”与技术主权诉求
全球化形成的复杂供应链网络,在和平时期是效率的象征,但在地缘政治紧张时,则可能成为脆弱性的来源。学者们提出了“武器化的相互依赖”这一概念,指出处于网络中心位置的国家,可以通过切断关键技术、产品或服务的供应,来对依赖性强的国家进行战略胁迫。
这种担忧催生了对“技术主权”或“科技自立自强”的强烈追求。各国政府(特别是大国)开始重新审视其在全球供应链中的位置,力图减少在核心技术和关键部件上对潜在竞争对手的依赖。
这种从追求“效率”到优先考虑“安全”和“韧性”的转变,是本轮产业政策回归的核心驱动力。
9.3以国家安全为名的产业政策
为了赢得这场技术竞争并确保供应链安全,各国政府正在公开、大规模地实施旨在扶持本国战略产业的政策,如芯片、AI等产业。
这种以地缘政治和国家安全为核心逻辑的经济干预,标志着政治经济学的彻底回归。经济决策不再遵循单纯的市场逻辑,而是服从于国家的战略目标。这不仅改变了企业在全球的投资布局,也正在深刻地重塑全球贸易和技术发展的格局。
十、无法预见的冲击:新冠大流行与全能国家的展现
10.1市场瘫痪与国家的最后保险人角色
2020年初爆发的新冠肺炎(COVID-19)大流行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全球面临的最严重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和经济冲击。这场危机以一种极端而全面的方式,再次验证了国家在应对系统性灾难时的不可替代性,并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展示了政府干预经济的能力和范围。
疫情的迅速蔓延和各国为控制病毒传播而采取的封锁措施,导致全球经济活动瞬间“休克”。供应链中断,需求蒸发,企业停摆,金融市场剧烈动荡。在这种私人部门完全瘫痪的极端情况下,市场机制彻底失灵。国家被迫挺身而出,扮演起“最后贷款人”、“最后雇主”和“最后保险人”的多重角色,以防止经济和社会的全面崩溃。
10.2史无前例的干预措施
为应对这场复合型危机,各国政府动用了一个庞大且在和平时期难以想象的政策工具箱,其干预的深度、广度和速度都达到了历史新高:
1)直接的收入和就业支持:为防止大规模失业和家庭破产,各国政府采取了直接向民众输血的措施。
现金发放与失业救济:美国政府通过多轮经济刺激法案,直接向符合条件的公民发放现金支票,并大幅扩大了失业救济的范围和金额。
工资补贴与员工保留计划:欧洲多国实施了大规模的“短期工作”或“休假”计划,由政府支付企业员工大部分的工资,条件是企业不裁员。这有效地将失业潮遏制在了可控范围内。
2)大规模的企业救助:为防止企业出现倒闭潮,政府为私营部门提供了巨大的流动性支持。
贷款担保与直接拨款:美国设立了“薪资保护计划”(PPP),为小企业提供可豁免的贷款,用于支付员工工资和租金。各国政府普遍为企业提供了巨额的贷款担保和直接的财政援助。
央行的无限支持:各国央行再次祭出量化宽松等工具,并设立了多种紧急贷款工具,直接向企业信贷市场提供支持,确保信贷不中断。
3)公共卫生领域的指令性干预:在公共卫生领域,政府展现了近乎战时状态的指令性权力。从实施旅行禁令、强制隔离、关闭学校和商业场所,到统一调配医疗物资、组织大规模核酸检测,再到投入巨资支持疫苗的快速研发和全民接种,这些都完全超出了市场的能力范畴。
10.3国家能力的再确认
新冠大流行的经历,给世界上了深刻的一课:在面对能够引发社会全面停摆的巨大外部冲击时,只有国家拥有进行超大规模社会动员、调动海量资源、并承担最终风险的能力。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国际机构也迅速行动,为发展中国家提供了数百亿美元的紧急援助,这本身也是一种全球层面的国家间协调干预。
这场危机极大地强化了政府干预的合法性。它表明,一个有能力的、能够果断行动的政府,对于维护社会稳定和经济存续至关重要。虽然这些大规模干预也带来了政府债务飙升等长期挑战,但在危机当下,它们被普遍视为别无选择的必要之举。
疫情的经历,使得公众和政策制定者对政府在经济社会生活中扮演更积极、更核心的角色,有了更高的接受度和期待。这为后疫情时代,政府在气候、不平等等其他结构性问题上采取更强有力的干预铺平了道路。
综合过去,理解现在,展望未来
21世纪以来,金融体系的内生脆弱性、社会分配的严重失衡、气候变化的生存威胁、地缘政治的激烈博弈以及全球大流行的突发冲击,这些深刻的结构性挑战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历史合力将政府的角色从周期性的管理者,无可逆转地推向了结构性的塑造者。
这一过程并非简单的钟摆式回归而是一种螺旋式的上升。强有力的政府干预不再仅仅是凯恩斯主义式的短期需求管理,而是旨在从根本上重塑市场结构、引导经济走向、实现特定社会与政治目标的长期战略。它标志着“政治经济学”的全面回归——经济的工具性被重新强调,其服务于国家安全、社会公平和人类存续等根本政治目标的属性被公之于众。
“有为政府”新范式的确立
在一系列危机的淬炼下,一种关于政府角色的新范式正在形成,可以称之为“有为政府”(Enabling State)或“赋能型国家”。这一范式超越了“大政府”与“小政府”的陈旧辩论。它并非要回归指令性计划经济,也不是要全盘否定市场的作用。相反,它承认市场在资源配置和激励创新方面的基础性作用,但同时强调,市场必须被一个积极有为的政府所引导、规范和赋能,才能服务于更广泛的公共利益。
这个“有为政府”的工具箱是多样且动态的。它运用宏观审慎监管来为金融市场设置“防护栏”,防止其内生的不稳定性外溢;它通过累进税制和社会投资来调节分配,弥合社会裂痕;它借助绿色产业政策和碳定价,引导经济走向可持续的未来;它利用战略性补贴和出口管制,在新一轮的科技与地缘竞争中维护国家利益。
这种干预是动态的、因时因地制宜的,它要求政府具备“先诊断后开药”的能力,根据自身所处的发展阶段和结构性特征,灵活调整其政策组合。
“看得见的手”如何行稳致远?
“看得见的手”的回归已是既成事实,时代的核心辩题已不再是政府应不应该干预,而是如何干预。未来的挑战是巨大的,它关乎这种新的国家资本主义模式能否持续成功。
首先是有效性与效率的问题。政府如何能在实施产业政策、推动绿色转型时,避免资源错配、寻租腐败和抑制企业创新活力?这要求政府在提升自身专业能力、加强政策的事前论证和事后评估方面做出巨大努力。
其次是民主问责与透明度的问题。当政府掌握着巨大的资源调配权和监管权时,如何确保其决策过程是透明的、其行为是向公众负责的?如何防止强大的干预能力被用于狭隘的政治目的或特殊利益集团?这需要强有力的法治、独立的监督机构和充满活力的公民社会。
最后是国际协调的问题。在一个深度互联的世界里,一国的产业政策、气候政策和金融监管都具有强烈的外部性。如何避免各国的干预措施演变成“以邻为壑”的保护主义和贸易战、科技战?这要求在G20、IMF、WTO等多边框架下进行更深入的国际政策协调。
历史已经将我们带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古典经济学的理想国不复存在,而一个更加复杂、更具挑战性的政经互动时代已经来临。驾驭好这只重新变得清晰可见的“手”,使其成为一支稳定、公正且富有远见的力量,将是21世纪治国理政的终极考验。
表:权力的钟摆——政府经济角色的演进时间线